凌晨三點。南溪鎮的夜被黑暗浸透,萬籟俱寂,偶爾有幾聲犬吠,劃破夜的寧靜。
彭澤敏的手機尖銳地響了起來,像一把錐子,猛地刺入她的夢境。
“彭醫生!你快去!我媽的尿導不出來了,肚子脹得不行!”這是從外地打來的電話,電話那頭,是一個年輕女人焦急而尖利的聲音。
彭澤敏睡意正濃,下意識地問:“妹兒,天一亮我就去,行不?這會兒……”
“那要家庭醫生做莫子?不是隨喊隨到邁!”對方的語氣,帶著怨氣和理所當然,擲地有聲。
電話掛斷。那句“理所當然”的質問,像一根冰冷的針,扎在她心里。一瞬間,委屈涌了上來。
她嘆了口氣,起身穿衣。丈夫也被驚醒,沒多問,只沙啞著嗓子說了一句:“我送你去。”便也跟著利索地起床,拿起車鑰匙。丈夫的行動是一股暖流,瞬間融化了她心頭的委屈。她知道,在衛星社區六組,一個癱瘓在床的老人正在疼痛中煎熬。那份煎熬,遠比她個人的情緒更迫切。
這就是她的工作,一個干了九年的家庭醫生。沒有鐘點,沒有邊界,只要電話一響,她就得出發。因為在3114名簽約居民的眼中,她不僅是醫生,更是那個“隨喊隨到”的依靠。

一雙腳,丈量山水醫途
彭澤敏今年58歲,是重慶市云陽縣南溪鎮衛星社區一名村醫,也是一名家庭醫生。她身材不高,微胖,笑聲爽朗,笑起來眼角有細密的皺紋。
她們這個家庭醫生團隊有4人,但對于分布在溝溝壑壑的3000多名服務對象來說,這點人手,就像往干涸的土地里撒了幾滴水。
“這段時間,腳都跑大了。”她指著自己略顯浮腫的腳踝,笑了笑說,“我們一個年輕的醫生,曾經還跑哭過。”
讓她“跑大腳”的,是癱在床上的鐘家兩位老人。特別是那位婆婆,長期臥床,靠導尿管維持。那天凌晨,丈夫載著她披星戴月趕到,一進門,一股濃烈的尿騷味撲面而來。老人因為疼痛,身體扭曲著,正好壓住了導尿管,管子打卷,尿液無法排出,膀胱憋得像個小鼓。
她俯下身,在污穢的床褥間摸索,小心翼翼地將導尿管理順。一股溫熱的尿液瞬間噴涌而出,濺了她一手。老人長舒一口氣,緊繃的身體松弛下來。
“好了,通了。”她直起身,幫老人擦了擦身子,又安撫了幾句。
兩人回到家時,天邊已泛起魚肚白。丈夫要去為她熱點飯菜,但她毫無胃口,倒頭便睡。
這樣的深夜出診,對她而言,已是家常便飯;然而還有更磨人的,那就是翻山越嶺去出診。

衛星社區最遠的十組,在“尖山”這個地方。半山腰上住著陳桂鑫一家,他和老伴都八十多了,是彭澤敏重點關注的對象。去他家的路,開車要一個多小時,而且有一段路,既要開越野車,又得車技好,才過得去。
七月底的一天,正值三伏天。彭澤敏要去探訪陳桂鑫,她自知沒本事開車去,而丈夫又去了別處,便打了一輛摩的。過“尖山”時,一邊是陡峭的山壁,一邊是深不見底的懸崖。她坐在后座,死死抓住扶手,望都不敢往外望,“望一眼就嚇得雙腳發抖”。
到了車路的盡頭,還有一段更險的小路,就像是從崖頂斜掛下去的。彭澤敏背著藥箱,一步一滑,心驚膽戰地“梭”到老人家門口。
陳桂鑫的家,就嵌在半崖上,屋前一小塊平地,再往前,就是萬丈深淵。看到彭澤敏,兩位老人笑得合不攏嘴,布滿皺紋的手緊緊抓住她,一口一聲“彭醫生,你來啦!”
從陳家返回社區衛生室,已是下午。回來就中了暑。熱浪和驚嚇耗盡了她所有力氣,只覺天旋地轉,一頭伏在辦公桌上。丈夫看到她蒼白的臉色,既心疼又生氣:“你本就有高血壓,哪扛得住這么拼?”彭澤敏說不出話,知道丈夫說的是實話,只是擺了擺手。她感覺自己的心跳像鼓點一樣在耳邊轟鳴,許久才緩過勁來。
這樣的奔波是常態,在隨訪病人的途中,她還常常會停下來,為遇到的村民順便量量血壓,叮囑幾句。
有時,她也會覺得累,但只要想到那一張張需要她的臉、那一聲聲“彭醫生”,她的腳下,便又生出了力量。

一顆心,守護病榻孤老
在彭澤敏的服務對象里,劉國兵(化名)是最讓她牽掛的一個。
劉國兵81歲,住在衛生室樓上七樓,肝病折磨了他20多年。兒子遠在廣州,孫女在外讀書,小孫子住校,空蕩蕩的房子里,常常只有他一個人。
彭澤敏幾乎每天都會打電話:“劉大叔,吃飯了沒?今天感覺咋樣?”她甚至提出幫他做飯,被老人謝絕了。
去年臘月的一個傍晚,她正要下班,電話驟然響起。是劉國兵的兒子,語氣發顫:“彭醫生,快!我爸暈倒了!”他是通過監控看到老人的情形。
彭澤敏心一緊,拔腿就往七樓跑。找到備用鑰匙打開門,老人癱在沙發上,一只腳搭拉在地,面色如紙,已沒了意識。
“劉大叔!劉大叔!”她一邊喊,一邊跪地做心肺復蘇。
很久,老人喉嚨里發出一聲微弱的呻吟,眼睛緩緩睜開。
“我送您去醫院。”她說。
“不去……”老人虛弱卻固執。
她只好拿藥喂老人喝下。看著他氣息漸穩、臉上回血,才松了口氣。但還是不放心,又守了一個多小時,直到確認他沒有大礙,又托鄰居幫忙照看,才下樓回家。
第二天,受老人兒子所托,她讓回家探親的兒子和劉大叔的孫子一起,把他送到萬州就醫。她早在網上掛好了號,還讓兒子在醫院陪了一天。
出院時,醫生搖頭:“最多兩三個月。”
劉國兵的兒子不再有指望,只想接父親回家過最后一個年。
那時,劉國兵已瘦成一把骨頭,頭發掉光,走兩步就喘。大家都覺得他熬不過春天。
但彭澤敏沒有放手。她把劉大叔當成了自己的家人,每天上門配藥、輸液,觀察病情。老人腰痛難忍,又吃不得止痛藥,一吃就胃出血。她聽說開州有個學術會,介紹了一種對肝病鎮痛有效的針劑,便和丈夫開車送他去打針。打完針第二天,老人的腰痛緩解不少,后來又多次送他去。只要聽說什么藥、什么方法可能有效,她都盡力去嘗試。還經常為他拔火罐、貼膏藥,一有空就去幫他調理。
春去夏來,劉國兵不僅沒有倒下,精神反而一天比一天好,頭發長出來了,走路穩當多了,腰也不怎么痛了,面色也紅潤了,還時常踱到衛生室來擺擺龍門陣,跟大家說說笑笑。
“我能有今天,多虧了彭醫生!”劉國兵逢人就講,眼角濕漉漉的。
彭澤敏卻總是擺手:“哪是我的功勞,是劉大叔自己心態好。”
劉國兵的兒子也多次表示:“彭醫生對我們家的恩情,說不完!”
正如他兒子所說,彭澤敏對劉家的情分,遠不止于此。兩年前,劉國兵的兒媳患病去世,生命的最后一個月,也是彭澤敏每天去為她擦洗身子、喂藥、輸液。劉國兵的兒子要給報酬,她斷然拒絕:“鄰里鄉親的,莫這樣見外!”

一片誠,換得真情回響
在彭澤敏樸素的世界觀里,所有的付出,不過是“盡人的本分”。
一天傍晚,她正要關門回家,門外“砰”的一聲,兩個年輕人騎摩托車摔了,腿上鮮血直流。
她立刻沖出去把人扶起來:“我先幫你們處理一下傷口。”
“不用不用!”兩人連連擺手,眼神里寫滿戒備,生怕她收錢。
她沒理會,回屋取來碘伏、紗布,蹲下身為他們清洗、包扎。血止住了,她又兌了兩杯葡萄糖水,拿來止痛藥,看著他們喝下。
兩人自始至終,沒說一聲“謝謝”。
丈夫有些不平:“圖個啥?”
“不圖啥,就是盡個本分。看到了,就不能不管。”她淡然地說。
但這種“本分”,有時也會遭遇無心的遺忘。八組的文遠春,在工地摔癱了五六年,常年坐輪椅。每次路上遇見他吃力地搖著輪椅,彭澤敏都會停下車,調頭把他送回家。
有一回,工作人員問:“家庭醫生來過嗎?”他記憶模糊,竟說“沒有”。
彭澤敏聽到這話,心里咯噔一下,像吞了個未熟的李子,又酸又澀。她多次送他回家,多次去看護他,在他模糊的記憶里竟不存在了。但轉念一想,病人久病,記憶混亂是常事,又何必跟一個病人計較。后來見他輪椅壞了,又主動聯系殘聯,為他爭取了一臺新的,還帶著殘聯的人送去五百元慰問金。

做家庭醫生九年,委屈和收獲總是相伴而來。她說最大的收獲,不是物質上的回報,而是一句肯定的回答、一個發自內心的微笑。當病人拉著她的手,笑著說“舒服些了”,當他們遠方的子女打來電話說“彭醫生,謝謝你”,那一刻,她心頭就感覺特別溫暖。就像陳桂鑫大叔,有回在路上碰見,她順手給他買了個饅頭和一瓶水。后來再去他家,他笑得像個孩子,抖抖索索從雞窩摸出幾個熱乎的雞蛋,非要塞給她。
她最終沒有收下那些雞蛋,但那滾燙的溫度,卻仿佛從老人的手心,一直烙在了她的心上。那一刻,所有的翻山越嶺、所有的擔驚受怕,似乎都找到了歸宿。
這份滾燙的溫度,便是世間最真摯的情感回饋,是融化所有辛勞與委屈,并支撐她堅守下去的全部動力。她和她這三千多名服務對象,早已超越了簡單的醫患關系。她覺得,和服務對象們的關系,最貼切的說法,便是“親人”二字。
“生得親,不如活得親。”她眼里閃著光,笑著說,女兒在重慶,兒子在部隊,都是“生得親”的遠鄉;而這些朝夕相處、隨時需要她的鄉親,則是“活得親”的近鄰。
夕陽西下,余暉為連綿的群山鍍上一層溫暖的金邊。她鎖上衛生室的門,準備回家。丈夫已騎著摩托車等在門口。她跨上后座,摩托車“突突”地向前駛去。她的身影,漸漸融入群山之中,仿佛那顆醫心,正在群山里發出悠遠而溫暖的回響。
云陽報第20200806期
